一塊招牌上的種種花樣
―觀念論和二元論
從小就聽見過這樣一個故事:據說在一條路上,有兩個人碰在一
起,同時看見路旁掛著的一塊招牌。招牌的正面塗著金色,背面塗著
紅色。甲從正面來,看見了金色,說招牌是金子做的。乙從背面來,
看見招牌的背面,一口咬定是紅色。兩個人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肯相
讓,於是爭執,吵鬥,以至於打起架來。後來是一個和尚出來調解,
提醒了兩人的偏見,大家才明白剛才的爭執,都是毫無意味。原來招
牌的本身兼有兩面,而每人只看見一面。所有的爭執,其實都是各人
眼光狹隘的結果。
故事就只這一點。大約因為和尚一經指點,兩人並不再爭執,於是
故事也就完結了。但我們若能再深深地一想,就可以知道這還不能算完
全沒有問題。兩個人中如果有一個肯用一點思想,馬上就會追問:“是
的,招牌兩面的顏色果然不同。但僅只知道這一點,還不能滿足我們。
我們還要再問,招牌的本身是什麼造成的?是木頭嗎?金屬嗎?抑或其
他的東西?”這問題似乎很容易解答,因為木頭或金屬等等東西是很容
易辨別的,掂一掂重量,敲一敲聲音,不必怎樣麻煩,就可以看出它是
用什麼造成。
但是,這只能就普通的解答來說。若站在哲學的觀點上來
談這問題,那麼,花樣就多起來了。那時人們就要依照著自己的世界觀
來解決這個問題。主張“人生若夢”的觀念論者,會告訴我們說:“你
說是一塊招牌,在我看來卻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團感覺,一團幻影罷
了。有時感覺到它是金色,有時又是紅色,什麼木頭金屬等,也都離
不了感覺。沒有感覺,根本這些東西都不會存在。”另外一個宿命論
者,我們已說過,他是相信冥冥中有神靈主宰一切的,發表他的意見
:“世界是神們隨自己的高興安排成功的,前面這塊招牌,
神的心意的表現,並不全是我的感覺。”唯物論者見卻
很:“招牌就是掛在那兒的招牌,它掛在那兒,它的本身
兒。它並不是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感覺是招牌觸及我們的感官而引起
來的,它也不是神意的表現,它只是自己存在那兒的物質。”
這就是一塊招牌上的種種花樣,每種花樣表現著一種世界觀。世
界觀是有千種以上的,那麼花樣也當然可以翻出千種以上,我們現在
因為沒有工夫,所以只舉了三種。但世界觀種類雖多,從根本性質上
看來,卻只有唯物論和觀念論兩大類,因此,在招牌上所翻出來的花
樣,自然也只有兩大類了。雖然我們也承認還有一種二元論,但它只
是把觀念論和唯物論拉連一下,弄得一半是唯物論,一半是觀念論,
不文又不武,並不能算是純粹新的第三種花樣。我們現在暫且把它放
下不提,等到後面再說。
主觀的觀念論
現在要詳細地說一說的,是那把世界和招牌當作一團感覺的觀念
論。它完全否認了客觀東西的存在,以為世界的一切只是主觀的東西,
所以,除了觀念論這一個總名稱以外,它還私自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
作“主觀的觀念論”。它的擁護者很多,單就西洋來說兩千年前希臘
的詭辯哲學家,就有一大部分讚美過它。其次,在十七世紀時候,英國
的大哲學家勃克來和休漠兩人更把它捧到天上去。二十世紀以來,更有
(以德國為首的)經驗批判論者把它傳播到了全歐洲,這是它最出風頭
的時候。在中國的哲學者中,它並沒有完全的信奉者,詩人李白雖然高
呼過“浮世若夢”的話,但他並不是哲學家,只有那佛學中的一部分的
道理,還比較與它近似。但這主觀的觀念論,實在有很多的使我們不能
佩服的地方;我們很容易看出它的馬腳。擁護它的人說世界只有感覺,
我們就要問:“這感覺是從哪裡來的呢?這萬花繚亂的感覺#
總應該有一個來源。”對於這問題,主觀的觀念論者很難答覆。因為如
果要使他的主張徹底,他應該說:“世界就只是我自己的感覺,所以也
就只是我自己內部生出來的,並沒有其他來源。
主觀的觀念論之謬誤
這樣一來,我們馬上就可以指出它的荒謬:“世界既然都只是我
的感覺,那麼,整個的世界就只是我一個人了。除了我一個人之外,
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了。”這就成了獨在論,任怎樣狂妄的
哲學家,也不至於會主張獨在論吧。有誰敢於說:“我不是我父母生
的,恰恰相反,我的父母才是我的感覺所生出來的?”有誰敢說,
“並不是我生存在世界上,恰恰相反,整個的世界才是在我的感覺中
生存著的”呢?主觀的觀念論者為要避免這種不通的地方,所以,並
不敢徹底地主張獨在論。他不得不給感覺找一個另外的來源,從哪裡
去找呢?他本來可以說,感覺的來源就是外界的物質,但他不能承認
物質,一承認有物質,就不成其為主觀的觀念論了。結果,他就不得
不向神靈求救說:“感覺是神的心中發生的,我們的感覺,就是神的
一小部分。”於是這主觀的觀念論,最後也和前面的宿命
樣,只有走到宗教的懷中去了。
主觀的觀念論最後只好向宗教求救 的結局
我們說主觀的觀念論會走向宗教的懷中去,其實這不單是主觀的觀
念論,凡是一切的觀念論者,直接間接地都和宗教有點緣法。因為,一
切觀念論的根本性質,就是在於誇大了主觀的東西,換一句話說,它誇
大了感覺、思想、心靈等一切屬於精神方面的東西。結果才以為只有精
神,沒有物質,至少也主張物質完全受精神支配。而宗教的世界裡,最
高的支配者是神,是神的心意,或精神支配物質,這一點,不是很和觀念論相同嗎
觀念論是走向宗教的橋樑
自然,宗教也有宗教獨自的特點,不能與觀念論完全混為一談。宗
界觀是用迷信和神話來表現的,宗教裡還有種種規定的儀
式來堅強人們的信心。這一切特點,都不是哲學的觀念論所有的
但是,觀念論雖然沒有迷信和儀式,它的根本思想卻與宗教一致,
冠冕堂皇的道理和巧妙的言論來說服你,使你信服那與宗教一致的根本思
想,無意中把你拖到宗教的廟子裡去。觀念論本身雖然不是宗教,但它
卻是走向宗教去的一條堅硬的橋樑,迷信和儀式只能使無知的人去燒香
拜佛,但有了觀念論的幫助,就是學者思想家也會去念經敲木魚。它的
力量其實是不小的。
二元論
明白了觀念論的底細,我們得要談談二元論的花樣了。已經說過,
二元論不是一件特別的東西,它不過是將觀念論和唯物論拉連一下,
一樣給它站一半的地位。在十八世紀末葉時候,德國的哲學家康得,就
是一個最大的二元論者。由他這裡來看二元論的真面目,有許多地方是
很有意的,如果他的前面有一塊招牌,他一定承認它是客觀的東西。承
認它在外界獨立存在著,並且承認那是物質。但但他又說,這物質的本來
面目是什麼,我們卻不能夠認識。我們我們所能看見的這世界,這招牌,只
有我們的感覺,只是一個“現象世界”,而那物質的本來面目(他稱為
體”),卻與這現象世界完全不同。我們看見這塊招牌,
佔據著一定的空間,看見它在時間裡是聯繫地存在著,我們還知道它有
一定的重量、性質等,而這空間、時間、重量、性質等,康得以為也不
是物自體上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主觀內容。你如果問他:你的一切感覺
是哪裡來的?他可以答覆你,感覺是物自體觸動我們的感官而引起的,
這一點可以算是唯物論了,但回過頭來他又會說,感覺世界與物自體完
全不同,我們所看見的都是主觀的幻影;於是又成為主觀的觀念論了。
這兩方面合併起來,就成了康得的二元論。
二元論,結果還是要成為觀念論
但二元論的腳根是站不穩的。這就好像一個人要騎著兩匹馬跑,非
常不便而又危險!
結果,只有隨便丟棄了一匹,才能解決這危機。康得的哲學就是處在這樣
樣的一個地位上,它一腳騎著觀念論,一腳騎著唯物論,兩匹馬
突沖起來,就使他駕馭不了。這是早已有人指出過的。人們問康得道:
物自體既然認識不到,那為什麼能武斷它是存在的呢?譬如,
有一間屋,當你還沒有方法認識它的內部的時候,你怎能斷定裡面有人
呢?”實際上,康得就是這樣:他還沒有認識到屋子的內部,就想斷定
屋子裡有人,他不能認識物自體,卻偏要說物自體存在,這是不合理
的。後來他的學生費希特(Fechte)看清楚了這是缺點,索性就把物自
體取消,否認了物質的存在,於是二元論終於騎到觀念論的馬上去了。
二元論也不能不求救於宗教
即使退一步,對於他那善於害羞的物自體不加以責難,就算
跺藏在那兒吧。即使承認是這樣,康得仍然會走到觀念論去的。因為他
要解決一個很難的問題:世界的本身既然就是物自體的世界,那麼我們
也當然是在物自體的內部生存著的。我們在物自體中生存著,而
看不見它!原來我們的生活就像瞎子走路一樣,不,我們還比瞎子壞,
瞎子雖然沒有眼睛,還可以借觸覺來辨別他的道路,我們卻根本觸不到
我們的道路,我們就好像夢遊者,只看見自己的夢,前面有危險的懸
崖,一點也不會察覺。然而世界上這樣多的夢遊者為什麼都能夠好好地
生活下去呢?為什麼他在生活中竟不會落進物自體的懸崖裡去?這一個
問題,康得就沒有辦法作合理的解答,他只好說:“這是幸運。”這樣
一來,命運之神的心意又支配起世界來了,又丟了唯物論的馬一直沖
到宗教的殿堂裡去。――這是二元論的必然的命運。
總之,二元論是容易搖身一變成觀念論的。這兩種花樣,結局還是
會合並成一種花樣。但我們已說得夠了,以後再談唯物論的花樣吧。
這篇文章以一個生動的故事為引子,探討了哲學中的三種主要世界觀:唯物論、觀念論和二元論。通過兩個看見招牌不同顏色的人爭執的故事,作者引出了人們因為視角和認知的局限而產生分歧的主題。
首先,作者詳細批判了主觀的觀念論。他指出,觀念論者將世界視為僅存於感知中的幻影,否認客觀存在。這種觀點容易陷入獨我論的荒謬境地,即認為整個世界只存在於“我”的感知中。他進一步指出,觀念論者為了彌補理論上的不足,往往不得不求助於宗教,認為感知的來源是神的意志,從而使哲學論證滑向宗教信仰。
接下來,作者討論了二元論,以康得的哲學為例。二元論試圖在唯物論和觀念論之間找到平衡,但作者認為這種立場並不穩固。他形象地將二元論者比作試圖同時騎兩匹馬的人,最終難以控制,只能倒向一方。文章指出,二元論由於無法徹底解決對物自體的認知問題,最終也可能滑向觀念論或依賴宗教解釋。
文章的論證邏輯清晰,層層遞進。作者善於運用比喻和例子,使抽象的哲學概念更易於理解。他對觀念論和二元論的批判深刻有力,揭示了這些理論在認識論上的矛盾和不足。
然而,文章對唯物論的論述相對簡略。雖然作者顯然傾向于唯物論,但對於唯物論如何解決觀念論和二元論所面臨的問題,缺乏更深入的分析。如果能補充對唯物論的詳細闡述,以及其在解決認識論問題上的優勢,文章的論證將更為完整。
總的來說,這篇文章對哲學中不同世界觀的探討具有啟發性。作者通過對比和批判,促使讀者思考關於客觀世界與主觀感知之間關係的深層問題。文章既有哲學深度,又具可讀性,是一篇值得細細品讀的哲學論述。